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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雨谛

文章作者: 听雨(Rainey)
根据支线1 PV制作



云隐峰巅,细雨如丝,终年不绝。千株古樱扎根于此,历经风霜,枝干遒劲如虬龙。每逢花期,粉白花瓣如云似雾,在细密雨丝的亲吻下,簌簌飘落,将雨樱阁的黛瓦白墙、蜿蜒石径染成一片流动的、温柔的绯色。空气清冽,混合着湿润青苔的泥土芬芳与樱花悠远清雅的甜香,沁人心脾。

晨钟初歇,少年樱雨净世已跪坐于“听雨廊”下。细雨敲打着廊檐青瓦,发出细碎绵密的沙沙声,如同天地间最轻柔的低语。樱瓣随风旋舞,轻盈地落在他素净的青衫上,又或被细雨携着,坠入廊下清澈的引水渠中,随波逐流。他面前摊开一卷色泽古朴的《樱雨集》,目光虔诚而专注地落在开篇那首传颂千年的诗章上。清朗而带着少年特有的朝气的声音,在湿润的空气和雨声中轻轻回荡:

《樱雨千重雪落时》
暮春乱云压枝低,
簌簕胭脂和泪滴。
一伞撑开寒湿意,
满城飞雪缀人衣。
香魂欲驻风偏急,
玉魄难留雨更凄。
半随逝水逐波远,
半化春泥护新苔。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余韵仿佛融入雨声。他抬起头,望向廊外纷扬如雪的樱瓣雨,澄澈的眼眸中映着那无边无际的温柔绯色,闪烁着纯粹的信赖与向往。

“净世”

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师父云澈真人,一袭素雅青袍,须发如雪,面容温润如春水,悄然立于廊柱旁。

樱雨净世连忙起身行礼:“师父。”

云澈真人走到他身侧,与他一同望向廊外烟雨迷蒙中的樱林,温声道:“此诗意境深远,非仅咏景伤时。你看这‘暮春乱云压枝低’,喻指人生路途,常遇艰难险阻,如阴云蔽日,重压枝头。那‘簌簌胭脂和泪滴’,言明世间美好之物,纵如这绚烂樱花,亦难逃风雨摧折,飘零似泪,令人心恻。”

樱雨净世认真聆听,微微蹙眉,似有所感。

云澈真人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抚慰与力量:“然你看那‘满城飞雪缀人衣’,纵使寒意侵肌,雨湿衣衫,这漫天飞‘雪’,其质本洁,其形至美,何尝不是天地间一场盛大的馈赠?那‘香魂欲驻’、‘玉魄难留’,道尽了世间美好易逝、难以挽留的无奈与凄清。但‘半化春泥护新苔’,方是此诗精髓,亦是吾辈修行真谛——纵使凋零陨落,亦非终结,而是以自身为养分,滋养新绿,孕育未来生机。持此坚韧奉献之心入世,方能真正领悟我阁‘净雨涤尘,善樱暖世’的道义所在。”

樱雨净世深深颔首,师父的话语如同温润的雨滴,无声地浸润他年轻的心田。那飘落的每一瓣樱花,在他眼中,都仿佛承载着诗中那份在风雨中坚守、于凋零处奉献的精神,是他即将踏入红尘所要追寻和守护的光。他握紧了手中的经卷,心中充满了笃定。



十八岁生辰刚过,樱雨净世拜别师父与同门,怀揣着《净雨心经》与那卷《樱雨集》,步履轻快地踏上了下山历练之路。心中回响着“半化春泥护新苔”的期许,他渴望着将雨樱阁的善意播撒人间。

首站是山脚下颇为繁华的“青石镇”。镇子依山傍水,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起初几日,市井喧嚣,烟火人间,一切都显得新奇而充满活力。他帮老妪拾起散落的菜篮,为迷路稚童指引方向,人们虽好奇他奇特的装束,却也报以友善的微笑。这让他心中暖意融融,仿佛师父口中的“善樱暖世”正在眼前实现。



变故发生在第五日的午后。天色骤变,乌云翻墨,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水雾。镇口那座年代久远的石拱桥,桥面本就湿滑,在暴雨冲刷下更显危险。

几个总角孩童不顾大人呼喊,在桥边嬉闹追逐。其中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红衣女童,脚下一滑,尖叫着向桥下汹涌浑浊的河水坠去!岸上瞬间响起一片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影如电般掠过!正是路经此处的樱雨净世。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本能地做出反应。灵力自指尖微吐,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瞬间涌出,精准地托住了下坠的女童,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稳稳地送回岸边干燥的地面。

女童显然吓坏了,浑身湿透,小脸煞白,落地后呆滞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这时,女童的父母——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王大富和他尖嗓门的妻子李氏,拨开人群,哭喊着冲了过来。李氏一把将女儿搂入怀中,心肝宝贝地叫着。王大富则一眼看到了站在女童旁边、同样被暴雨淋得半湿、身着雨樱阁弟子服饰的樱雨净世。

根本不等樱雨净世开口解释,王大富的怒火瞬间找到了出口。他一个箭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揪住了樱雨净世胸前的衣襟,力道之大几乎将他提离地面,口中唾沫横飞地咆哮:

“好你个贼人!光天化日,大雨滂沱,你对我闺女做了什么?!是不是想趁乱拐走我孩儿?!” 他双目圆瞪,凶光毕露,仿佛要将樱雨净世生吞活剥。

李氏也放开嗓子哭嚎起来,手指几乎戳到樱雨净世鼻尖:“天杀的啊!看你穿得人模狗样,心肠怎么这么歹毒!我闺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赔钱!今天不赔钱这事没完!”

围观的人群迅速聚集,指指点点。惊魂未定的女童在母亲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坐实了“受害”的表象。有人低语:“看这打扮…是山上雨樱阁的人吧?”“会法术的?难怪…”“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樱雨净世完全懵了。他试图解释:“这位大哥大嫂,你们误会了!方才令爱失足落水,万分危急,在下只是出手相救…”

“放屁!” 王大富粗暴地打断他,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我闺女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定是你这妖人使了什么邪法迷惑她!大家伙儿评评理!不是他捣鬼,我闺女能吓成这样?!”

“对!就是他!肯定是他!” 李氏尖声附和。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看向樱雨净世的目光从好奇迅速转变为怀疑、厌恶,甚至隐隐的恐惧。曾经在阁中诵读“簌簕胭脂和泪滴”时感受到的那份对美好易逝的悲悯,此刻竟如此讽刺地化作了眼前女童惊吓的泪水和世人冰冷猜忌的目光,狠狠刺入他的心中。

最终,在几位被惊动而来的、须发花白的“德高望重”乡老“主持公道”下,为了“息事宁人”、“安抚受惊孩童”,樱雨净世被迫掏出了身上仅有的几两碎银子,作为对女童的“惊吓补偿”。他默默地将银子放在乡老手中,在一片混杂着鄙夷、庆幸和贪婪(王大富夫妇)的目光注视下,转身走入滂沱大雨中。

雨水冰冷,顺着他的脸颊、脖颈流下,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更浸透了他初入红尘那颗滚烫的心。委屈、不解、还有一丝被污蔑的愤怒,在他胸腔中翻涌。“救人…何错之有?”少年纯澈的心湖,被这突如其来的浊浪,狠狠搅动,投下了第一块沉重的、名为“世情凉薄”的巨石。那漫天飘落的雨丝,此刻只余冰冷。



带着青石镇的寒意,樱雨净世继续前行。数日后,他踏入了一个名为“落霞村”的地方。此地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山洪,房屋倒塌大半,田地尽毁。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场来势汹汹的瘟疫又在幸存者中蔓延开来。饿殍枕藉,哀鸿遍野,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景象之惨烈,远超青石镇,深深刺痛了樱雨净世的心。



他不忍离去,在村外寻了一处废弃的破庙安身。翻开《净雨心经》与随身的医典,仔细辨识周遭草药。白日里,他冒着被传染的风险,深入疫区,采集所需的紫苏、柴胡、板蓝根等;夜晚,则在破庙中支起残破的药罐,以灵力小心控火,熬制清热解毒、扶正祛邪的汤剂。

起初,病患们将信将疑。但当他将熬好的、散发着苦涩药香的汤药,免费分发给几位已经病入膏肓、被家人几乎放弃的老者后,奇迹发生了。其中两位老者竟在服药后第二天退了高烧,溃烂的疮口也开始收敛!消息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种,迅速在绝望的村落里传递开来。

求药者络绎不绝地涌向破庙。樱雨净世不眠不休,灵力与体力都透支到了极限,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然而,看着病患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听着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多谢小神仙”、“活菩萨”,他心中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一股暖流支撑着他。他想起了“半化春泥护新苔”的句子,觉得自己此刻便如那春泥,纵然微不足道,也在尽力滋养着这些濒临枯萎的生命。



然而,命运的恶意从未远离。数日后,一场更大的风暴降临。

几个服药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急剧恶化甚至濒死的病患家属,抬着奄奄一息的亲人,哭天抢地地堵住了破庙的大门!

“庸医!妖道!你这熬的是什么毒药啊!害了我当家的性命!” 一个头发散乱的中年妇人拍打着地面,哭得撕心裂肺。

“我爹喝了你的药就狂吐黑血!眼看就不行了!你赔我爹的命来!” 一个青年双目赤红,指着樱雨净世怒吼。

“就是他!肯定是他引来的瘟疫!他一到我们村就遭了洪水,接着就是瘟疫!烧死这个瘟神!不能让他再害人了!” 尖利的指责如同毒箭。

流言以惊人的速度在恐慌的人群中蔓延、发酵、扭曲。曾经称颂他“活菩萨”的人,此刻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仇恨。有人翻出他“在青石镇拐骗孩童未遂”的“前科”,添油加醋地传播;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到他熬药时口中念念有词,药罐里冒出诡异的黑烟;更有甚者,说他本身就是瘟神的化身。

村中颇有势力的富户赵老爷(他的儿子也染了疫,但樱雨净世因其平素为富不仁、欺压乡里,拒绝优先供药)趁机站了出来,义正辞严地煽动:“乡亲们!此妖不除,我落霞村永无宁日!他今日能假借施药害人,明日就能引来更大的灾祸!把他赶出去!烧了这藏污纳垢的妖庙!”

绝望和愤怒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一群被煽动起来的村民,举着火把、拿着锄头棍棒,怒吼着冲向破庙!烂菜叶、臭鸡蛋如雨点般砸向庙门和樱雨净世。

樱雨净世又惊又怒,更多的是巨大的失望和心寒。他试图解释药效因人而异、瘟疫本就凶险,但声音被淹没在疯狂的叫嚣中。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暴徒,竟真的试图将火把扔向破庙干燥的茅草顶!

忍无可忍!樱雨净世灵力爆发,身形如风,瞬间击倒了那几个纵火者,夺下了火把。然而,这自卫之举在群情激愤下,立刻被扭曲成:“妖道行凶杀人啦!”“他要烧死我们灭口!”

看着那一张张被怒火和恐惧扭曲的、曾经接受过他帮助的脸,樱雨净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不再犹豫,趁着混乱,身影没入漆黑的雨幕,带着满身的污秽、破碎的药罐以及一颗被彻底浇灭热情、冰冷刺骨的心,再次逃离。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却洗不去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巨大的失落。“祛病救命…为何成了招祸之源?善意…竟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师父口中那“暖世”的樱花,此刻在他心中,仿佛被污泥彻底掩埋、腐烂。



身心俱疲,满心疮痍的樱雨净世,像一只受伤的孤雁,带着无法言说的疲惫与迷茫,下意识地朝着雨樱阁的方向走去。他不再奢望行善,只想寻一处僻静之地,舔舐伤口,或许回到熟悉的山门附近,能寻回一丝心灵的慰藉。



一日,他行至云隐峰外围一处人迹罕至的幽深山涧。涧水淙淙,林木葱郁。忽闻前方传来激烈的金铁交鸣之声,夹杂着一声熟悉的、带着惊惶的清叱!

是同门!樱雨净世心中一凛,立刻循声潜行。拨开茂密的藤蔓,只见前方空地上,同门师弟“清风”正被三名凶神恶煞、气息彪悍的散修围攻!清风左肩道袍已被鲜血染红,手中长剑挥舞已显散乱,在对方狠辣的刀光拳影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眼看就要丧命刀下!

同门有难!这四个字瞬间压倒了樱雨净世所有的疲惫、沮丧和对世情的戒备。对师门的情谊、同门之义的信念在此刻占据了上风。他甚至来不及细想,清啸一声:“师弟莫慌!” 身形如离弦之箭,拔剑冲入战团!

他剑法得自云澈真人亲传,灵动迅捷,灵力精纯绵长。此刻含愤出手,剑光霍霍,瞬间便缠住两名散修,大大减轻了清风的压力。清风见到是他,眼中爆发出狂喜:“樱雨师兄!” 精神大振,奋力抵挡剩下的一人。

师兄弟二人并肩作战,配合虽不娴熟,但心意相通,威力倍增。一番激烈苦战,樱雨净世拼着肋下被划开一道血口,一剑刺穿了一名散修的咽喉;清风也抓住机会,重创了另一人手臂。剩下两人见势不妙,虚晃一招,拖着受伤同伴,狼狈地逃入密林深处。地上只留下一具尸体和斑斑血迹。

危机解除,清风紧绷的神经一松,顿时脱力,长剑拄地,大口喘息,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对着樱雨净世感激道:“多…多谢樱雨师兄!若非你及时赶到,清风今日…今日必死无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看着清风苍白却真挚的脸,听着那声“师兄”,樱雨净世肋下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仿佛在冰冷绝望的浊世中,终于寻到了一块可以可以暂时停泊的港湾。他上前一步,伸手欲扶清风:“同门之谊,守望相助,理所应当。不必言谢。你伤势如何?我这里有…”

关切的话语尚未说完,异变陡生!

清风那原本充满感激和虚弱的眼神,在樱雨净世靠近的瞬间,骤然变得阴狠、决绝,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贪婪!他猛地挣脱樱雨净世伸来的手,身体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般弹起!藏在袖中的右手寒光爆闪——竟是一柄淬着幽蓝毒芒、锋利短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刺向樱雨净世毫无防备、近在咫尺的小腹!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如此清晰!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绞痛和瞬间蔓延开来的冰冷麻痹感!

“呃啊——!” 樱雨净世猝不及防,踉跄着倒退数步,一手捂住瞬间被鲜血染红的腹部,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清风那张瞬间变得狰狞扭曲、如同恶鬼般的脸!剧烈的疼痛远不及心中那被彻底撕裂、碾碎的剧痛!

“樱雨净世勾结邪修,残害同门!快来人啊!” 清风一击得手,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反而扯开嗓子,发出尖利刺耳、充满“悲愤”的呼救声!同时,几道凌厉强悍的气息正从不同方向,以极快的速度向此地逼近——是雨樱阁戒律堂的执法弟子!他们显然就在附近!

清风立刻换上了一副惊恐万状、泫然欲泣、仿佛饱受欺凌与惊吓的表情,指着捂住伤口、脸色惨白的樱雨净世,对着最先赶到、一脸铁青的执法首领“铁岩”控诉道:“铁岩师兄!诸位师兄!快救我!就是这樱雨净世!他与方才那些邪修根本就是一伙的!他们在此设下埋伏害我!我拼死抵抗,杀了他们一人!他见事败露,竟…竟要杀我灭口!师兄们为我做主啊!”

地上的散修尸体、樱雨净世小腹处汩汩涌出、颜色开始发黑的伤口、清风那“声泪俱下”、“合情合理”的控诉、再加上樱雨净世近期在青石镇“拐骗讹诈”、在落霞村“施毒害人”的“恶名”早已传回阁中…所有的“证据”都严丝合缝地指向了樱雨净世!他就是那个勾结邪魔、残害同门的败类!

铁岩师兄,素来以铁面无私、嫉恶如仇闻名,此刻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看向樱雨净世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愤怒和冰冷的杀意:“樱!雨!净!世!你竟敢…你竟敢堕落到如此地步!残害同门,罪无可赦!给我拿下!”

冰冷的、刻满符文的精钢锁链瞬间缠绕上樱雨净世的手腕,寒气透骨。他看着清风那躲闪却难掩一丝得意与贪婪的眼神,看着执法弟子们如同看死人般的目光,感受着腹部毒素蔓延带来的冰冷麻木和那比毒更烈、更深入骨髓的荒谬与绝望…

“噗!”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不是因伤,而是急怒攻心!

心中那座名为“信仰”、名为“同门之情”、名为“世间善念”的殿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轰然巨响,化为一片死寂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所有的委屈、愤怒、不解、痛苦,尽数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冻结。

他不再挣扎,不再辩解。眼神中的光彩彻底熄灭,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黑暗。任由锁链的寒意,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温度也带走。

“香魂欲驻风偏急,玉魄难留雨更凄…”—— 此刻,他终于切肤体会到了诗中那份美好被无情摧毁、玉魄难留的彻骨凄清与绝望。同门?救命之恩?在赤裸裸的背叛与栽赃面前,是如此的可笑与脆弱!这世间,还有什么是真的?师父的谆谆教诲,雨樱阁的千年道义,自己一直坚守的善念…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巨大的荒谬感几乎将他撕裂。



樱雨净世被押回雨樱阁,囚禁于后山绝壁之上、终年寒风呼啸的“静思崖”寒洞之中。戒律堂的审讯冰冷而严酷。清风作为“苦主”和唯一“证人”,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樱雨净世的“罪行”,细节详尽,逻辑“严谨”,将他描绘成一个处心积虑、勾结邪魔、残害同门的卑劣之徒。青石镇的“拐骗讹诈”、落霞村的“施毒害人”,都成了他“本性邪恶”、“早有劣迹”的“铁证”。

樱雨净世也曾试图陈述真相,讲述自己的遭遇。但每一次开口,换来的都是更加严厉的呵斥、嘲弄和不信任。他的辩解在精心编织的谎言罗网和众口一词的指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寒洞外呼啸而过的凛冽山风,转瞬即逝,不留痕迹。他的心,在一次次徒劳的挣扎中,渐渐沉入冰封的湖底。



云澈真人曾来看过他一次。

寒洞冰冷,滴水成冰。云澈真人站在洞口,望着被粗大锁链束缚、蜷缩在角落阴影里、形容枯槁、眼神死寂的弟子,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老人温润的目光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心、沉重的失望,以及一丝深沉的困惑与疲惫。洞外的天光映着他霜白的须发,更显苍老。

他沉默了许久,才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在寒洞里回荡,显得格外空洞:

“净世…为师…一直以为你心如净水,澄澈见底…纵有顽石相激,亦能复归平静…何以…何以至此啊?你诵读《樱雨千重》时的赤诚…莫非…莫非都是假的吗?”

那话语中的深深不信任,如同淬了寒冰的最后一箭,精准地射穿了樱雨净世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寻求理解与救赎的火苗。他看着师父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如同实质般的疑虑,只觉得一股比寒洞玄冰更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缓缓地、彻底地低下了头,将脸埋入更深的阴影里。那沉默,如同万载不化的寒冰,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信任的桥梁,彻底断裂了。



寒洞的日子,是凝固的黑暗与死寂。洞外,雨樱阁的细雨依旧温柔飘洒,樱瓣依旧纷扬如雪。然而在樱雨净世的感知里,那雨是浑浊的、伪善的泪水,是掩盖世间丑恶的面纱;那樱是带血的、淬毒的匕首,是背叛与谎言开出的邪恶之花。

曾经深信不疑、奉若圭臬的“净雨涤尘”、“善樱暖世”的道义,在青石镇的污蔑、落霞村的背叛、特别是清风那淬毒的匕首和师父不信任的目光中,被彻底地、无情地碾成了齑粉,随风飘散,不留一丝痕迹。



在死寂的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他如同一个旁观者,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自己下山后的遭遇:

“石桥救童,错了吗?为何成了拐骗?”

“落霞施药,错了吗?为何成了投毒害命?”

“山涧救清风,错了吗?为何成了勾结邪魔、残害同门?”

“坚守本心,秉持善意,错了吗?为何换来的是冰冷的锁链、肮脏的污名、同门的毒刃和整个世界铺天盖地的恶意?”



扭曲的认知,在绝望与黑暗的温床上疯狂滋长、蔓延

“善意?是这世间最愚蠢的祭品!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喂养贪婪的恶兽,滋养背叛的毒芽!”

“真相?在精心编织、众口铄金的谎言面前,它脆弱得如同暴风雨中的烛火,瞬间就会被扑灭、被遗忘!”

“人心?早已从根子里腐烂!被自私、猜忌、嫉妒,无尽的恶意彻底蛀空!无可救药!”

“这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污秽、无法逃脱的谎言囚笼!而那深入骨髓的孤独,就是啃噬灵魂、冻结一切的永恒寒冰!”



被囚禁的日夜,他不再祈求清白,不再渴望理解。心中翻涌的,是焚尽一切的滔天恨意,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绝望,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明悟。

他看着洞外偶尔被狂风卷入的、几片沾染了寒气的残破樱瓣,一个念头,一个疯狂、偏执、却带着一种病态神圣感和终极救赎意味的念头,如同最坚韧、最剧毒的藤蔓,在他漆黑一片、死寂冰冷的心狱中破土而出,疯狂缠绕、生长、直至填满每一个角落——

祈雨……

向那高踞于九天之上、冷漠地俯视着人间一切丑恶、谎言、背叛与孤独的神明祈雨!

祈求一场前所未有的、终极的——净世之雨……

祈求那雨水不再是温柔的抚慰,而是化作焚天之火,焚尽世间一切虚妄的谎言!祈求那雨水凝结成裂地之冰,冻结所有滋生罪恶的温床!祈求那雨水掀起灭世的风暴,将一切浸透孤独与绝望的灵魂…彻底冲刷、涤荡、归于永恒的虚无与纯净!

唯有如此!唯有以这终极的净化之力!才能终结这无可救药的污浊!才能打破这永恒的谎言囚笼!才能融化那冻结灵魂的孤独寒冰!

这祈雨之念,如同黑暗中的唯一光源,带着焚烧一切的热度,在他死寂的心中点燃。那不是质疑神明的咆哮,而是信徒在绝望深渊中,向唯一可能带来救赎的神祇,献上的最虔诚、最狂热的献祭之念!他愿成为这祈雨仪式的祭品,他的绝望、他的恨意、他破碎的信仰,都将化为点燃这场净化之雨的薪柴!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已万年。在一个风雨欲来、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日子,积蓄在樱雨净世灵魂深处的黑暗力量,终于冲破了肉体的桎梏与寒铁的枷锁。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在死寂的寒洞中响起。

看守弟子惊骇回头,只见那本应被锁链禁锢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他身上并无强大的灵力波动,只有一股深沉、凝练、仿佛来自九幽寒渊的冰冷意志弥漫开来。他无视身后惊恐的呼喝,步履沉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径直走出了寒洞,走向雨樱阁最神圣、最接近苍穹的所在——“祈天坛”。



祈天坛位于云隐峰绝顶,由古老洁白、传说能沟通天意的“祈雨石”砌成。中心矗立着历经风霜、布满玄奥纹路的“天听柱”。此刻,天空阴沉如墨,厚重的铅云低低压下,仿佛触手可及。狂风在山巅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与落叶,发出呜呜的悲鸣。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

樱雨净世踏上祈天坛冰冷的石阶。狂风卷起他破碎的青衫和散乱的长发,猎猎作响。追来的执法弟子、闻讯赶来的众多同门,以及须发皆张、眼神复杂难明的云澈真人,都被一股无形的威压所慑,停在坛外,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对身后的喧嚣、对师父痛心疾首的目光,置若罔闻。他的眼中,只有那翻滚的、仿佛蕴藏着灭世之力的厚重铅云。他的神情,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平静之下,却燃烧着足以焚毁灵魂的、无声的狂热。

他走到天听柱前,停下脚步。没有嘶吼,没有控诉。他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向上,如同承接天露,又像是在向那冥冥之中的至高存在,献上自己的一切——他破碎的道心,他冰冷的绝望,他焚世的恨意,以及那唯一仅存的、对“净化”的极致渴望。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仿佛有最虔诚、最狂热的祷文直接烙印在天地之间:

“神啊!我向你祈求一场无尽之雨,荡尽这世间的罪恶…让谎言…如同樱花一样飘零,让这世间,欣赏一下这最后的神祝吧!”

他的眼神,空洞却又明亮得骇人,死死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苍穹深处。那目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仿佛在与那至高的神明进行着无声的、最直接的对视与祈求。一种纯粹到极致、寂静到极致的狂热,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让整个祈天坛,乃至整个云隐峰巅,都笼罩在一种令人心悸的、等待最终审判般的压抑氛围中。风,更急了。第一滴冰冷的雨点,终于沉重地砸落在他苍白的额头上……

大雨……落下了……